《羊之木》:活在他人期待的地獄中

 

「魚深市真是好地方,人情溫暖,魚也很好吃。」

公所人員月末一(錦戶亮 飾演)對著來到魚深市的六位異鄉人這樣說。

但這畢竟只是自己人的說法。對於這六位來到魚深市,身懷祕密與罪孽的假釋犯,終究不可能過著安穩平和的日常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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煉蠱皿城市中的多線敘事

魚深市這個海港城市就像個煉蠱皿,在法務署的更生保護計畫下,祕密收容了這六位假釋殺人犯。吉田大八的《羊之木》,這部作品的主要故事,就圍繞著這六位假釋犯在進入了魚深市之後所產生的衝突波動。這是吉田大八首部懸疑作品,耗費了將近兩年的時間改編了原為山上龍彥原作,五十嵐三喜夫所畫的漫畫,將主要人物刪減至六位,主角的背景設定也幾乎全盤替換。可以說相較吉田大八的前七部作品,《羊之木》比起前七部,自創的部份更加吃重。

從《羊之木》的開頭,就能明顯看出吉田大八精湛的多線敘事能力。要引導觀眾理解六位角色的性格與身份,其實相當不容易。但甫自片頭的接待情節,藉由公所人員月末迎接六位假釋犯的過程,吉田大八一面巧妙地讓觀眾理解假釋犯們如何安頓下來(出獄後的第一餐、換掉舊服裝、購物、面對昔日的組織團體);一面不露痕跡地展現了角色們的性格:恭謹怯懦的理髮師福元宏喜(水澤紳吾 飾)、魅惑恍惚的美魔女太田理江子(優香 飾)、防衛警戒心強的怪異女栗本清美(市川實日子 飾)、粗魯不羈的蠻漢子杉山勝志(北村一輝 飾)、霸氣內斂的黑道老大大野克美(田中泯 飾)、溫和爽朗的宮腰一郎(松田龍平 飾),不論是外在的個性或是內在的罪孽,都隱隱能看出端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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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能見出吉田大八的功力的,是在祭典夜的場景。理髮師前恭後倨,喝醉發瘋;美魔女展現溫柔,殷勤勸酒;怪異女縮頭沉默,蠻漢子粗野笑鬧、黑道老大一走進會場霸氣側漏。每一個人的性格透過那場宴會,都能夠見到鮮明的屬性以及罪惡的徵象。

是的,這幾個外地人,就算再怎麼與魚深市居民言笑晏晏,但畢竟還是懷抱著祕密。六種犯罪動機,成為多線敘事在推動時的重要動力。吉田大八縝密地設計了罪惡的多種型態,因此在角色的塑造上,也格外費了一番苦心。在面對自己身上帶有的殺人罪孽,六個人也有不太一樣的思維。如果簡單地粗略分類,大概可以分成三組:

對罪的無意識/強烈意識

仔細辨析這一點其實是很有趣的。從每個人如何面對自己身上的罪,就能看到這些人如何採取行動,試圖在平靜的日常定義自己。例如愛上月末父親的美魔女太田理江子,她犯下的殺人罪完全是出自於愛,她的前夫懇求美魔女在作愛時勒住自己的脖子,最後一時失手致死。雖然「因為愛而勒死對方,一般人是不會懂的。」但是驅使美魔女太田前進的動力一直都是愛,也因為愛而不顧一切。導致她根本不覺得自己是殺人犯,一切的行為,都是由愛引發的行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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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樣是殺死自己的丈夫,怪異女子栗本清美則是完全不一樣的類型。她殺死了家暴自己的丈夫,之後恐懼著犯下罪行的自己。在祭典夜晚的酒場,當她目睹酒後亂性的理髮師福元大鬧會場時,她奪門而出,就是因為她就在那樣的喧鬧中,認出了昔日的殺意。這是對於罪惡的恐懼、掙扎與苦惱,強烈意識到了自己犯下的罪行,才會擁有的焦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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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罪惡的捨棄/認同

黑道組長大野與蠻漢子杉山則是另外一個對比。身為組長,大野的閱歷豐厚,也看遍江湖風波惡。以他的經驗,帶有刀疤,一眼就能被看破黑道身份的自己,是絕無可能風平浪靜的隱居的。他其實想要捨棄過去的罪惡,但卻又很難辦到。身限於過去的罪惡中難以脫離卻又想要捨棄,讓大野時刻陷於痛苦中。

但在莽漢杉山的心中,罪惡反而是一種可以誇耀的榮譽,他興高采烈地對月末說,自己是池袋黃金中華街命案的嫌犯,完全不加掩飾。他也是唯一一個努力想要糾集曾為罪犯的同夥,一起再度犯罪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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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性/亂性的罪惡

最後一組則非常微妙,大概也是最難分析的一組,因為這組是很難同情卻也很難直接厭惡的一組。身為酒後就會亂性的理髮師福元,平常一派恭謹馴良的樣子,他明確知道自己由於犯下了殺人罪行,因此不被社會所原諒。他也懼怕自己不被他人認同,乍看之下,他大概是這六人之中最有悔悟之心的人。但只要黃湯下肚,他就展現了完全不一樣的自己。控制自己不飲酒的他,只要一開始飲酒,就會成為充滿了暴力的人。這樣的反差,在祭典夜的會場中一覽無疑。這是一個本性與醉後的亂性,完全不一樣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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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倘若罪不是由於酒精或是其他影響,而是確實存在自己的基因中,不可抹消的?《羊之木》刻劃的角色中,最難以理解,卻也讓吉田大八給予最多關注的,就是這麼一個微妙的角色。宮腰這麼一個乍看溫和爽朗,喜歡魚深市的海洋與人情,也喜歡魚,努力參與祭典也加入樂團,甚至發展出了朋友與情人的關係,從各方面,大概都是與魚深市擁有最深刻羈絆的人。

但這樣的人,骨子裡卻仍有殺人的能力,這種能力不是因為亂性的衝動,更接近基因的本能。就像普通人會打手槍一樣,那樣的本能。從社會性與知識面來說,宮腰完全理解殺人是一種不可被原諒的罪惡,但殺人就像是一種本能一樣,不論具備多少社會性,理解多少道德知識,都沒有辦法抹滅宮腰本身的罪。他知道殺了人就要負責,但是他沒辦法克制自己不去殺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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滿懷著矛盾與痛苦的兩人,我們可以輕易地同情福元,但我們卻不知道該怎麼樣面對宮腰。畢竟誰都有過無法克制自己欲望與衝動的那一瞬間。意識到罪惡其實一直是我們自身的一部分時,那種隨之而來的懲罰欲望與自我厭惡,往往會讓人難以面對。那是人心的極限,許多時候,人與人之間的距離,都源於害怕被了解的恐懼。

隔絕他者的鎮煞儀式

重新思考,會發現《羊之木》源頭的驚悚,一直不是劇情的懸疑,而是隱喻式的以這六個假釋犯作為喻象,讓觀眾思考自己心中難以直面的黑暗陰影。如果一直拒絕否認,拒絕意識的那些缺陷性格與罪惡,不會因為反抗而消失,那麼我們該如何面對呢?

原始民族的作法是,把這些非道德的罪惡,隔離在外,視為他者。例如獵首出草這樣的習俗,乍看之下是充滿暴力性的粗鄙陋習,其實卻是一種原始民族為了將罪惡與衝突等暴力性格隔絕在部落以外的特殊儀式。只要是他者,就算是暴力以對,冷漠忽視,也都因為並非自己人,而獲得了許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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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也是為何在《羊之木》會出現奇異的他人神祇「諾羅羅」的原因。在設定中其實是破壞魔神的魚神諾羅羅,在被村民馴服之後,成為了護佑村落的神明。只是這樣的神明,卻是無法直視的他者神。身為他者,就算具有神力,但是那也是如同送肉粽或是王爺信仰一樣,信仰是聖穢一體的鎮煞儀式,實際上還是得戰戰兢兢提防。諾羅羅始終都是作為局外人的存在,就像是六個來到魚深市的假釋犯一樣,懷抱著罪惡、兇蠻與暴力,終究不可能成為自己人。

懸疑下的敘事窘迫困境

本來說到這裡,就可以結束了。但《羊之木》可惜之處,就在於吉田大八精細地鋪排設計,卻沒有想到細膩的規劃,反倒讓這一部電影失去了平衡。不是因為導演失控,正是因為吉田大八對於作品的強烈控制慾,讓包裝太多浩繁,又難以打破故事框架,因而造成了電影一開始雖然精密規劃,到結尾,卻仍舊感覺力有未逮。

仔細分析,會發現在每一處都可以展現導演控制本領的部份,吉田大八的設計都很鮮明:配樂精巧的使用了鼓聲與木琴聲暗示了恐懼的氛圍;劇情發展中以謎團點綴懸疑的段落,更是時時出現:說出大野殺死人是用鋼索勒頸後馬上就讓鏡頭帶到大野以鋼絲捆縛招牌的段落;塑造美魔女的誘惑力之後再揭露太田其實正是殺死了自己的丈夫,並在祭典之夜讓月末的父親在美魔女的關照下摔倒;讓觀眾知曉福元以剃刀割頸後,馬上銜接了福元以顫抖的剃刀抵住了月末的頸項;在海邊發現的浮屍隱隱指向在漁港工作的杉山。

就連沒有安排可疑的謀殺場景的怪異女栗本與和氣男宮腰,也極盡可能塑造怪異的性格:栗本不與人互動交流,獨自居住,在深夜常常將屍體埋在公寓旁,立了一座座小塚;宮腰常常面無表情地跟隨月末,窺伺著他,並且明確介入他的人生。每一個角色都有各自的古怪與懸疑,再加上奇異的諾羅羅祭典。從設計層面,似乎是毫無挑剔的空間。

但也正是因為加入了怪異的他人神祭典這樣的設定,在劇情後半,故事的整體為了要描述祭典與魚深市的關係,造成了不小的敘事窘迫困境。諾羅羅的祭典乍看詭譎幻異,但是不脫日本民俗學家柳田國男在《遠野物語》中所傳達的日本村落怪異民俗的特質。也正因為借用了日本民俗中對於他者與自身的看法,作品中很難抹除這種魔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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吉田大八正是因為抵抗不住這樣的誘惑,在影射村八分、借用聖穢一體的概念後,又引入了「兩人掉進海裡,諾羅羅會讓正義的那人活著,不正義的那人消失」這種典型的神判母題。在竭盡力氣的設計之後,這樣的結局與其說是魔幻寫實的寓言,不如說是到最後一刻,因為力竭而產生的偷懶。

從福元開始殺人的段落開始,就能明顯看到吉田大八無法駕馭角色的困境:福元的衝突和解過程在片中付之闕如;栗本只是展現「羊之木」這樣一個與劇情沒有太大關聯的象徵載體;太田與月末的和解太過草率,唯一能好好處理的,只有大野與洗衣店女子的互動,從祭典之夜,大概就能理解和解的可能,但也失之套路。

更不用說,淪為推動劇情道具的杉山,以及到最後人格與行為難以控制的宮腰。太急躁地想要最後的神判場景,推動劇情,讓整部堆砌鑲嵌的作品在最後崩解。這是一件非常可惜的事情。

雖然不能責怪吉田大八,畢竟六位假釋犯加上月末,共計七線的多線敘事,要在126分之內梳理仔細,自然不太容易。只是吉田所云「多視角會讓電影看起來比較立體,不那麼平面,還可以讓故事的完整度更高」在《羊之木》的執行上卻不盡然。吉田的前作《聽說桐島退社了》中,導演後退一步,讓多個角色自行發聲,的確有助於觀眾自行拼湊故事的完整性,但是《羊之木》緊緊守著諾羅羅的核心結構,讓六種不同的罪惡設計在其中醞釀發酵,卻讓人覺得太被設定牽制,而沒有前面作品的自由。

活在他人所期待的地獄中

也正因為這樣,當導演說出「你跟你之外的人要保持什麼樣的關係或是距離感,就是我在這部電影裡要探討的東西。」時,不論觀眾得出沙特式的「他人是地獄」;或是拉岡「活在他人期待的人生」的解答,實際上都與最後的結局無涉。

這樣的遺憾,卻諷刺地足以呼應「羊之木」這種產於阿斯特拉汗的水果(Astrachan fruit)。記載於《約翰.史楚伊斯遠航與旅遊紀聞》中,被稱為「貝洛尼斯」(Baronez或Barnitsch)的羊之木,模樣類似羔羊,有頭、腳和尾巴。羊毛閃閃發亮、柔軟如絲,深受韃靼人與俄羅斯人真愛,可以賣到高價。貝洛尼斯長在高約二點五英呎的低莖桿上(有些較高),支撐點位於中央(肚臍)。它總是低著頭,彷彿在吃草,而草腐爛後,它便消失無蹤。那些居民常出於好奇,刻意去割草,草一割掉,水果便瞬間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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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羊之木》無法超越傳統柳田國男式的鄉野奇譚氛圍,又不足以用有限的篇幅駕馭七條敘事線,那麼終歸只是依附在諾羅羅這個傳說異聞下生長出來的羊罷了。縱使敘事的羊毛柔軟如絲,閃閃發亮,在割除了草之後,美好的羊毛也會因為失去了營養,而宣告消失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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